夢 窠
瑤家人是一個喜歡棲居在夢里的民族。
他們受到鳥兒做窩的啟發(fā),用瑤山里的木頭、樹皮和茅草隨便往水邊一搭,便將內(nèi)心深處那關(guān)于祖先的夢掏出來,顯形為一種被稱為“吊腳樓”的獨(dú)特房屋,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
瑤家吊腳樓那修長的腳,便是插入水中的數(shù)根立柱。這些立柱都是從瑤山深處搬來的老杉樹,都是一些活著的木頭。它們吸附著大地的神性和水的靈氣,源源不斷地澆灌著瑤家人那樸素而又原初的生活,用一種生命的力托舉著瑤家人靈魂的巢窠,如同遺落在路上的帽檐,盛開在大地上的花朵。吊腳樓貌似粗枝大葉,顯得拙野不堪,內(nèi)里卻精巧絕倫,一如瑤家女人那顆柔巧的心。能干賢惠的瑤家女人會將自己的家拂試的一塵不染,會讓每一個細(xì)微之處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恰到好處。無論是勞作歸來的瑤家漢子,還是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走進(jìn)屋里,都會感受到一種家的溫馨,一種情的氤氳。大葉茶、瓜簞酒、木桶澡盆、八寶織錦被……都是這屋里不可缺少的各式精神“器官”,正是它們才構(gòu)成了瑤家人夢境里的別樣風(fēng)景。那堆永不熄滅的火塘無疑又成了瑤家人靈魂的薪火,照亮了瑤家人的夢境,無限拓展了他們的心靈空間,仿佛將整個世界都裝進(jìn)了這小小的吊腳樓。
瑤家吊腳樓在大地上綻放,自然也會在大地上結(jié)果。她們隨意地系綴在那些曲長若藤蔓樣的河邊溪畔,便成了孕育生命的絕佳“容器”和瓜瓞。瑤家的男人和女人們先是在夢里吟唱起最癡情的纏綿古歌來催化他們的愛情,然后去摘來屋后那被山雨打過的蕉葉,包裹上她們內(nèi)心里那汪最圣潔的月華去播下生命的種子,十月懷胎,一個新的瑤家人“哇”的一聲便終于誕生了。于是,瑤家吊樓又成了“喂養(yǎng)”這個瑤家人靈魂的一個古老搖籃——這個瑤家新生命從這搖籃里睜開第一眼看見的,必是祖先的那雙最慈祥的眼睛,聽到的第一句歌聲必是有關(guān)祖先那古老傳說里的神秘咒語,喝到的第一口奶水必是摻和有祖先流淌下來的魂髓!
黑夜來臨,樓下的那些水開始靜靜地睡去,瑤家吊腳樓便開始偷偷地行走了。她不聲不響地滿載著男人的鼾聲、女人的囈語和小兒的喃聲,行走在這個古老民族那條亙古不變的道路上,去尋找著千百年來瑤家人那最向往的精神圣地。她逢山過山,遇水過水,沒有誰知道她會走到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她會在何時停下來。只看見屋中火塘里的火焰在夜風(fēng)里飄忽著,閃爍著,瑤家吊腳樓便極似一位神秘的夢游者,持著靈魂的燈,照亮了她走過的每一寸大地……
骨 音
一
骨頭不是石頭,泥土遲早要將它化成一段生命的根,在大地上,以樹的形式復(fù)活。瑤家人從無數(shù)細(xì)枝末節(jié)里看到了祖先的影子,從每一條葉脈里尋到了自己的血源,從每一個樹瘤中看到了歲月的堆積,從每一道裂口里窺見了心靈的傷痕,從每一道紋理中撫摸到了祖先額上的皺紋,還有大地手心里遷徙的路徑……
瑤家人砍下這棵樹,制作成一具狀如祖先根骨的長鼓,背著它一路敲擊一路漂泊: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鼓聲里沾滿了大地的呼吸、生命的顫粟和神靈的低吟,依稀可辨祖先的靈魂。
二
長鼓被火塘里的柴煙熏得烏黑,被巫師的雙手撫得油亮,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暗紅的筋絡(luò),一如時光水般流過。
香煙在堂屋里四散繚繞,月光在水缸里悠然晃蕩,那張由一具老樹樁雕成的四方桌擺在堂屋,樹樁上還隱隱垂有許多活的樹根,附在大地上。桌上的桐油燈點(diǎn)亮了神秘的黑夜。巫師手持長鼓,跪伏在神龕前。先是長久的凝神注視著,像是在虛無里看到了什么,接著便嘴唇輕輕抖動,默念著無人聽懂的咒語。在巫師的召引下,虔誠至極的瑤家人便漸漸走進(jìn)了自己的內(nèi)心。
大家洗亮了靈魂的耳朵,靜穆地待著,待著祖先的根骨發(fā)出那第一粒心音。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可是瑤寨老阿公苦難的嘆息?是盤王祖先那魂魄的呼喚?還是大地之母傳來的呢喃?鼓聲幽咽,鼓音低沉,一如祖先歸來的足音,鏗鏘的節(jié)奏里分明包裹著粒粒靈核的種子,充當(dāng)“播公”的巫師將這些種子播進(jìn)了瑤家人心中的圣地……他們靈魂為之一顫,久違的淚水不禁緩緩奔涌而出,成了澆灌大地的雨水。
三
此時,巫師躍上了那張四方桌,踏著鼓聲的節(jié)拍,圍著幽幽的燈火,跳起了古老而神秘的長鼓舞。燈火搖曳,巫師的舞姿和昏暗的身影,投射到四面古舊的木壁上,那黑色的剪影是靈魂逃離了肉軀的束縛,與神靈在共享著自由的狂歡。
一襲黑衣的巫師依仗手中的長鼓抵達(dá)了神靈的王國,成了與祖先靈魂對話的使者。那粒粒鼓聲的種子開始萌芽,抽枝,長葉。漸漸地,一個虛無的精神世界便被巫師迷顛的舞姿召喚出來。——心地上生長出了香草、青藤,還有祖先的古樹。山風(fēng)送來白云,流泉打濕鳥兒的清音,悠閑的羊兒在青草中嬉戲……瑤家人那純凈如水的心地里盛滿了無數(shù)圣潔的蓮花。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大蓮花、小蓮花、紅蓮花、白蓮花,朵朵都是這樣的美麗,一如瑤家女人們在瑤風(fēng)中盛開的神姿。
那張充當(dāng)舞臺的小方桌早也不再是一張物質(zhì)世界的方桌,而是吸取了大地的精氣,化為了一朵金光四射的巨蓮。桌子中央的那顆燈火則化作了熠熠閃耀的花心蓮蕊。巫師便成了一位蓮中的圣者,用他那追魂攝魄的鼓點(diǎn),和形跡魅惑的舞姿將瑤家人內(nèi)心里對生活、對祖先最美好、最神圣的期盼和祈禱暗示了出來。心靈里那棵祖先的古樹和綿連的長春藤纏繞到了一起,踏遍千山萬水的盤王子孫們終于停止了飄泊,在古樹下開始建房造屋、生兒育女、建設(shè)起自己的家園。鼓聲不斷,舞姿不停,讓瑤家人的內(nèi)心里擁有一個最美好的精神家園吧!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什么招鼓拜鼓跌鼓升鼓、什么掃鼓菜鼓夾鼓奶鼓,直至眾人共舞,跳起了歡慶的齊鼓舞……一個新的家園便棲居在了大地上。火塘燃起來了,瑤家的男人和女人雙雙牽著手,走進(jìn)新建的家,唱起了纏綿多情的古歌,開始去孕育一代又一代的盤王子孫……
四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
長鼓,長鼓,祖先的根骨,還鄉(xiāng)的行路……
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
長鼓,長鼓,大地的心音,靈魂的神巫……
竹 靈
竹,長久地埋在心里,隱約中,她只是涂在古畫上的數(shù)筆墨痕,是老家后山上一抹童年的綠云。命中注定,本是草的她,因長了樹的姿容,便被高士們視為知音,與正直、高潔這類詞語糾結(jié)到了一起。但竹又只是竹,一種長在大地上的草木。她需要日曬雨淋,需要土培水育。空谷溪畔是她的家,云影鳥語是她的伴,清風(fēng)明月是她的魂。
瑤寨里的老阿公,獨(dú)自住在竹林里,守了一生,竹搭的寮棚為他遮風(fēng)擋雨,竹編的篾席為他裹身作床,竹筍煮的美味是他的佳肴,竹根做的煙斗為他養(yǎng)神。他一生都沒有結(jié)婚,藏在夢里的那位瑤家姑娘一定是有著竹的亭亭倩影。他無兒無女,林里的每一棵竹子便是他的親人,誰砍了一棵竹,他會心疼得像是割了自己的心頭肉。他還是瑤寨里惟一的巫師,會跳長鼓舞,會唱盤王歌,會念神秘的咒語,據(jù)說還能通神靈。瑤寨里的婚喪嫁娶或是什么別的重要事情,老阿公常被請去舉行祭祀儀式。老阿公孤獨(dú)了,還會吹蘆笙,那音韻染了竹子的翠色,清幽無比,會將人的心吹出皺紋來。老阿公是和竹站在一起看世界的。他的腦子和腳下的大地一樣,冒出來的事物,也是草木和蟲子。他心地里鋪滿的,也是野花落葉與塵露。和瑤家人一樣,老阿公又最懂得如何去呵護(hù)竹,去尊重竹的性情——他知道如何讓一根筍芽長大成竹,立于天地間,知道如何去松土施肥,知道如何去澆灌整枝。就是去山里挖筍,老阿公也都是挑一些畸形怪異、無法出土成活的挖。
在瑤家人的心間,竹也是一種極為神圣的植物。他們認(rèn)為竹能避邪驅(qū)鬼護(hù)佑眾生。于是,瑤家人會虔誠地祭祀竹神。如有人被驚嚇了,他們會請當(dāng)巫師的老阿公來招魂,老阿公用竹桿撐起一個草人,游走于路上,不停地呼喚著這人的名字,叫他快快回家,意思就是把他的魂魄喚回。
二月初一趕鳥節(jié),老阿公在竹林里的很多竹枝上沾滿糍粑供奉鳥神,辛苦了大半天,鳥兒并沒吃上多少糍粑,大部分卻被孩子們偷吃了。
盤王節(jié)那天,瑤家人還會舉行隆重的“跳鼓壇” 儀式。這也是老阿公最為風(fēng)光的一天,他會喝上幾大碗瓜簞酒,乘著醉意盡情跳起長鼓舞,唱起古老的盤王大歌,還會戴上竹刻的儺面,接受大家的虔誠敬拜。就這樣,竹以一種樸拙的信仰蛻去了她的物質(zhì)形骸。
竹在高士手里被當(dāng)成筆,沾上墨水去涂鴉心跡。在瑤家人手里最常用的,是將竹砍來剖成兩半,再打通竹節(jié),當(dāng)成引水用的竹筧。瑤家人會在山中尋找一股極好的泉眼,將竹筧引回自家的吊腳樓,讓那一泓細(xì)泉注入一個木制的大水桶。
老阿公引水的竹筧竟然長達(dá)一兩里路遠(yuǎn),蜿蜿蜒蜒,宛如一種生靈投射在瑤家山寨里的姚嬈倩影。此時,竹又以臥倒的姿勢和大地相擁相偎,她穿巖過林,蛇行而來,滿載著哺育瑤家人的山乳,將自己生命的清香悄悄釋入其中,直至與瑤家人血脈相融。
神 糯
一
祖先用粗糙的手,捧起你,顫抖著放進(jìn)古陶,其實就是將你藏進(jìn)了心里。古陶上刻繪著的這只神鳥,嘴里銜著一枝飽滿的谷穗,披著五彩祥云翩翩而來,可是你飛翔在祖先夢中的剪影?
一萬年后見到你,泥土還原你以黑夜的顏色,成了遺落在祖先心頭的太陽黑子,是光的堆積,血的凝固,火的形骸,更是那神鳥穿越亙古的粒粒啼音。
祖先的子孫,因了你的喂養(yǎng),皮膚如你的外殼是一樣的黃色,肉身如你的胚乳是一樣的飽滿和白凈,而血液里流著的,是將你釀制而成的古酒——一種催化生命激情和熱望的燃燒之水,甚至子孫們的靈魂也有你黏糊如泥的性格,多情,細(xì)膩而又纏綿。
難怪祖先用“糯”這個字來稱呼你,糯禾,糯谷,糯米。糯,一個神賜的名字,一個發(fā)自心底的呼喚,一個對自家骨肉最親切的昵稱。
二
若說生命是一個謎,神糯,你便是這謎中的謎。如同一個詭異的夜行人,隱藏了所有的來路,自負(fù)的科學(xué)絞盡腦汁,也無法尋覓到你一絲來源的蹤跡。你將自己的生命之秘藏在了一種被稱為“隱性基因”的神符里,在野生稻禾的家族里,這會讓你無法自生自滅,一定是那神鳥穿過遠(yuǎn)古的雨季,來到多澤的南方,銜著這枝飽滿的稻穗,將你饋贈給了祖先。
從此,祖先用勞苦的雙手拯救了你,讓你在泥土和雨水的呵護(hù)中茁壯成長,用自己沉甸甸的谷穗回饋大地,以谷粒、米飯和甜酒作為你的一種精氣化身,融入人間煙火,走進(jìn)祖先們的苦難生活。
在祖先們原初的內(nèi)心,你被奉供為神靈,支撐起了祖先們蒙昧的精神穹窿。是你,讓祖先的靈魂擁有了大地的泥坯,雨季的情絲,云彩的夢幻,日精的璀璨,月華的皎潔。是你,給了祖先堅硬如陶的陽剛之骨,溫柔似水的嫵媚之容。
三
一萬年并不算太久,在瑤山的寨子里,神糯,今天你仍是神祇,被敬奉在瑤家人的神龕上。
在這里,你不只是以長在水田里的一株卑微的禾苗存在著,也不只是以一顆顆雪白的米粒照耀著瑤家人的生活,而是蛻化為一種精神之核……
在月光如水的夜晚,瑤家小伙和姑娘們總會唱起纏綿的盤王古歌,跳起古老的長鼓舞,一邊在熊熊的篝火旁祭祀著盤王始祖,一邊在朦朧的月光下尋找著他們的愛情。巫師還會戴上那神秘的儺面,扮演著儺神,舉行虔誠的祭祀儀式。
巫風(fēng)陣陣,儺影如魅,那儺神可是你降臨人間的另一個顯形?
四
瑤寨里那只古老的大石臼還在嗎?神糯,你可知道,這正是你生命的熔爐,歷經(jīng)千搗百揉之后,你將會以一道叫做“糍粑”的吃食給瑤家人以口福,從而以自己的肉軀捏塑瑤家人的身體,以自己的精神澆灌瑤家人的靈魂。
或是節(jié)日,或是婚喪嫁娶的重要之時,瑤家人最重要的一道吃食,便是這糯米做的糍粑。想像一下,糯,從你開始下種,到耕田,插秧,灌溉,施肥,收割,你一路完成萌芽,分孽,抽穗,灌漿,直到落色成熟,這番辛勞而又艱難的歷程,既是瑤家人一年的命運(yùn)苦途,也是你完成一次生命輪回的經(jīng)歷,其中浸透著瑤家人太多的汗水和心血,飽含著大地對你的恩惠,雨水對你的叮嚀,還有日月對你的撫摸。
現(xiàn)在,你露出白玉之軀,置身于一個木制的蒸籠,沐浴著水的蒸汽,猶如一位坐在轎中的瑤家新娘,開始踏上了你另一條新生之旅。沐浴過后,你便投身到那古老的大石臼里,去承受兩位瑤家漢子的捶搗。瑤家漢子粗壯如牛,手里持的木杵亦粗大如櫞。他們粗獷的動作恰如一種勞動的舞蹈,歡快,激情,而又充滿了某種野性的原力。
當(dāng)你在這痛苦而又幸福的捶搗中開始脫胎換骨,結(jié)成了一團(tuán)黏糊糊的糯泥時,瑤家女人們便會從石臼里小心翼翼地將你掏出,鋪到一張灑滿了糯粉的桌上,開始將你揉捏成一個個圓月似的糍粑。瑤家女人在細(xì)揉慢搓地制作過程中,是那樣的開心和快樂,常常惹得吊腳樓里嬉鬧一片。她們還會齊聲唱起串串情歌,這歌聲也揉進(jìn)了手中每個糍粑的黏繞之情,綿連曲折,余音不絕,勾人神魄。
神糯,你就在瑤家人這種心靈儀式化的道道工序里完成了從糯米到糍粑的轉(zhuǎn)變,獲得了你生命的涅槃。而瑤家人也一定從中領(lǐng)悟到了你的神諭,明白了生命里那最神奇的原初之秘……
[編輯:黎實]
來源:江華新聞網(wǎng)
作者:魏佳敏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