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融媒
該怎樣來喚醒沉潛于民間的一塊土布？
垂下被浮華長久刺痛著的疲怠眼簾，讓世界回到它原初的背面——隱約中，一縷纖柔的溫暖光線便自心底冉冉升起……追隨而去，這縷光線會領你穿過祖先的那眼遺失于大地的針孔，尋找到被月光打濕了的土墻縫里的幾粒蟲鳴，揭開那縫補于苦難生命的密密補丁，直至引入一個古老的長夢，被蛻化成一張永恒的精神之膜……
這張永恒的精神之膜，顯形于現實的物質實體，就是祖先留下來的土布。
土布因擁有了一種永恒的精神性，因此便拒絕了時尚和現代，它的美是一種參悟了某種生命本質的永恒大美，而不只是一種緊跟潮流的瞬間之炫。土布有著大地的原初本色，也如同大地一樣被人類漸漸遺忘，它永遠存在于最底層，化為生命的襁褓，呵護著草根們的卑賤之軀。沒有它，很多苦難母親懷中的孩子會被寒風吹熄生命的那點微弱火星，會被坎坷小道上的刺蓬扎出更多的血痕，也會讓傷心不已的母親們無法抹盡她們的眼淚。生死同道，草木一生，土布最終也會成為包裹亡者骸骨的單薄寒衣，收藏于那個黑暗的棺匣，復歸于亙古的泥土。因此，“布衣”一詞便成了弱勢者們的一個古老代稱，讓土布以一個符號形式和堅守大地上的人們廝守相連，永不分離。
土布的另一個溫馨的名字，是被稱作 “家織布”。人類在大地上筑木壘石建造房屋賴以棲居，只能是守護著我們的現實身軀，還不能說就已建造了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家。懂得掀去身上的獸皮和樹葉，用心智和巧手去編織土布裹身，家才真正擁有了某種人性的意義。一種被稱為棉和麻的植物注定會被生命的高貴靈性所照耀。遠古的大地和天空是那樣的空曠無垠，男人們通過在大地上辛苦的勞作，讓這種作物得已儲滿了太陽的熱量和白云的色度，收獲后，便全交給了最富慧心和幻想的女人們，任由她們來張羅了。——業已坍塌半邊的老屋里那架祖傳的紡車還沒有被時光完全銷蝕，讓我從記憶里仍然依稀可辨祖母日夜紡紗的佝僂身影。祖母盡管是一雙小腳，從沒有走出老家那片方寸之地，可她那雙纖細的巧手卻僅憑一縷從棉錠里抽出的細紗，量遍了她內心的青山秀水和浩瀚星空。祖母不識一字，全從心的感悟出發，領悟了經天緯地的全部奧秘，學會了用自己的全部情思去編織心靈的夢巢和殿宇。日月如梭，在唧唧復唧唧的古老機杼聲里，人類的所有夢想、愛情和人性的熱度便因了土布的誕生而得到了最佳的展示和表現。完全可以想像，當年那個叫孟郊的唐代潦倒詩人，正是因為從大地上窺見了寸草在春暉下的內心顫動，才從一個盛世王朝的另一面吟出了“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千古絕唱。這是人類在漫長的苦途中對家園情懷最深沉的愁思和感傷，土布在此又化成了召喚游魂孤心的一面神幡。
我們的肉軀是如此的渺小，永遠被限定于七尺之內，可我們的心靈又是如此的廣闊無限，連整個宇宙都能綽綽有余地裝下。再貪婪的帝王將相無論將自己棲身的屋宇或是墳墓建造的多么偉大和輝煌，如巍峨的金鑾寶殿和古老的金字塔，面對世界，它們仍只是小小的一隅而已。再卑微的草民懦夫也能自由地讓自己的天空灑滿日月星辰，讓自己的夢想超越于現實的一切苦難和不幸，如窮困的莊子和凡高。他們內心空間的最初拓展，一定是始于一塊樸素的土布。因為只有土布，從它最初源自一顆萌芽于泥土的種子開始，再成長為一株大地和天空間的植物，又經人類的精心編織才展現于一雙母親的手中，這個誕生的過程一如人類對世界空間感的內心領悟過程，即從種子那抽象的一“點”，到蛻化為光芒似的一“線”，再到經緯交織而成那大地外衣似的一“面”，直至最后成為人類自由裁剪、勾連、縫紉的各種衣物器具的空間實體，真正讓我們自身的存在和精神想像完全融為一體，抵達了心靈最自由的多維夢幻世界。
土布注定不可能消逝，你可以將它拋棄和遺忘，但只要我們還心懷美好的夢想，它一定又會從某個大地角落里顯現出來。譬如在層巒疊嶂的莽莽千里瑤山深處，土布就仍被瑤家人招展于獵獵山風中。對瑤家人來說，土布不僅是他們遮身護魂的衣飾，還是他們渴望和大地上的萬物生靈精神相通的重要載體。土布被瑤家人用一種青靛的染料在溪水里染成青色，作為一種底色布料來制作他們各式各樣的服飾，他們一定是悟到了只有青天的顏色才能讓宇宙的所有事物展現出來的秘密，因此他們才能在這青色的土布上巧妙地用心刺繡出世界的各種生靈圖形出來，運用各式鮮艷的五色絲線，瑤家姑娘們便能把綻放于自己內心的花草、魚鳥、水云，或是日光和月華全移植于這并不算寬闊的一方青天之中。當然，還有她們夢里的一些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也都用各種特別的抽象圖案和花紋巧妙地織繡于衣裾袖袂中。年復一年，這些絕美的圖案竟然還被她們當成了某種表情達意的如同文字樣的符號，代代傳承了下來，并被現代人視為珍寶，稱其為“女書”。多少人為破解這些符號，竟為其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可活在漢字世界里的人，又有多少靈悟之慧來領悟得到一個被大地皺褶所遮蔽的瑤家女人們的微妙情思呢？
瑤家人用青色土布來遮裹肉軀，卻又用自己的五色絲線的精絕刺繡來裸露出他們最純潔美好的心靈，這是最底層的一種美學思辨，也是真正神領了人和萬物生靈之美的本質所在。肉軀又有多少美值得欣賞？不外乎就是和萬物一樣的細胞構造罷了，惟有人類心靈的燦爛星空，惟有人類精神世界的夢幻之花，或許才是一種永恒的真美吧！
土布除了至今還存留于瑤寨，其實還被一些內心渴望安撫的人當成舊夢珍藏于都市的某個不為人知的暗處，比如一個懷舊的樟木衣柜，或是一個故鄉捎來的行囊里。在我家的新居里，在那只舊書柜的底層，就收藏著母親遺留的一件土布做的小襁褓。這是從祖母手里傳下來的，針腳連針腳，補丁垛補丁，已完全看不出最初的模樣了。可它又曾經呵護了誕生于我們魏家幾乎所有新生兒女的肉軀，我，我的姐姐們，還有我的兒子。因此它被清水洗得愈益發白，顯出了一種靈魂的純潔光芒。
來源：江華新聞網
作者：魏佳敏
編輯：redcloud